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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奇点和组织挑战 |《AI、加密艺术与元宇宙》十九期(下)

服务器艺术 服务器艺术 2023-08-24


《AI、加密艺术与元宇宙》系列讲座第十九期,我们邀请到SeeDAO发起人、CryptoC创始人唐晗作为分享嘉宾,以“技术奇点和组织挑战 ”为题做主题分享,并邀请了社会学学者、 comupage发起人孙哲作为讨论嘉宾,独立纪录片导演、艺术家、当代艺术摄影批评人袁园担任主持与二位嘉宾展开对话与讨论。

本文为嘉宾对话内容(
点击查看唐晗主讲内容)。扫描下图二维码观看视频回放。

@袁园:

谢谢唐晗的分享,大概半年没有跟唐晗交流了,我感觉唐晗这一次的变化很大,有几个方面:

一、唐晗作为记者的人道主义关怀的气质变得非常明显。在之前我们的交流中,你更多在谈论技术带来的新可能性,比较少对危机层面的讨论。

二、你的诗人气质;你理想主义的、面向不可能的思考。

三、你最后讲到的黑掉整个时代的黑客,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末世侠客一样的精神。我非常激动能在今天看到这么不一样的唐晗,完全改变了我以前对你的认知。你甚至已经完全超越了作为SEEDAO社区组织创始人的角色,成为了一个思考整个时代危机的人;你没有困在自己狭隘的角色当中,而是真的去关注能够超越自身利益诉求的问题。

我也回应一下唐晗刚才讲的内容。

首先回应关于失业的问题,这张图是凯文·凯利在2012年的文章当中画的图。四个象限分别是:

A:目前人类在做的,但终究会被机器取代并做的会更好的工作;
B:目前人类无法完成,但机器可以做的工作;
C:人类无法想象机器可以做到的工作;
D:目前只有人类可以做到的工作。

把图中的“机器”换成“AI”,也是完全成立的。在未来图景当中,ABCD四个象限都有可能被AI取代,人类沦为技术的奴役。

目前在人工智能领域里非常火的“人工智能的模因”,它是一个象征符号,上面这张图来自于30年代的科幻小说《疯狂山脉》,小说虚构了一种生物,名叫修格斯,拥有无定型的身躯,浑身都布满了眼睛。(修格斯在原著中是一种不定形,一直在变换的肉块一样的东西。它是被另一个古代文明物种创造出来的原生质生物,一开始像AI一样被创造者所用,最终发展出自我意识并向创造者发起了战争,胜利,并取代了它的创造者。)
这是推特上的一张修格斯的图:左边是GPT-3,右边是GPT-3+RLHF(通过人类对它的反馈强化学习的AI),区别是多了一个笑脸。 


这样一个科幻小说中的怪物为什么会成为今天AI的象征物(模因)呢?因为开发者都不知道它到底会涌现出什么能力,非常类似于在小说中以替创造者完成工作为由被创造出来,逐渐发展出自我意识并向创造者挑起战争,最终替代了创造者的修格斯。 
为什么加了强化反馈学习后多了一个笑脸呢?笑脸在这里是一个所谓友好的面具,就是刚才唐晗提到的调整了一下它的参数,调整完参数后怪兽并没有真正改变,而只是和人类交互时呈现出了一个笑脸,类似于跟ChatGPT交流时的“安全护栏”——它不能回答某些问题不代表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能力,而只是基于参数的调整设置了一个伪装的面具。实际上,这个充满眼睛的神秘怪物、AI会有多么可怕,我们一无所知。因为这些相似之处,它成为了现在人工智能的一个模因。

我利用这个人工智能的象征物把这个问题带出来。

回到失业的数据,数据显示美国5月份5%的裁员是因为AI;另外一个统计预测报告是未来会有将近3亿人丢掉工作。大家都看到了AI对工作流程的优化效果,作为雇主,出于资本效率考虑,无疑会优先选择AI而非人力。

接下来,请孙老师回应唐晗提到的若干话题。

@孙哲:

感谢袁园老师和唐晗的分享。今天我最大的收获,也是让我非常欣喜的,是唐晗将自身视为诗人,这个目标是非常酷的。虽然定义角色可能有所危险,因为我们可能会被这些定义限制,但是“诗人”这个角色十分有趣,充满人性,这让我有了新的启示。

先说技术奇点,袁园老师刚才也提出了失业问题,从社会学视角下,就业并非仅是创造生产力,它更是社会整合的重要部分。现在商学院常常将基础问题应用化,导致了对社会学和哲学通识的忽视。社会学告诉我们,就业对于每个国家都至关重要,不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人们维持道德秩序的方式,包括身份认同,这是无法被基本收入(UBI)所替代的。

UBI也存在诸多争议,例如被唐晗提及的富人将穷人视为宠物的问题,这可能预示了人类社会的彻底分化,或者是过早的妥协。福利并非坏事,各国都有福利制度,但UBI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更不用说世界币(worldcoin)还存在众多技术问题。这部分我们需要深入理解和澄清。


此外,我想分享一张有关利维坦的著名插图,它呈现了一个皇帝和许多个体,我将它视为我对当前事态的浅显理解。
AI和Web3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们必须清楚这一点。AI是一个黑箱,具有明显的美国特色,当“涌现”(emergence)出现的时候,我们可能失去了对其的理解能力;它能把很多事做的很好,但我们却不知道原因。与此相反,Web3非常透明,甚至可以被译为“全真互联网”,但效率较低。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向度,不能混为一谈。

DAO是一种主体,将一项技术细分成无数个具体的“人”。Blockchain和AR分别是左右两个工具,Blockchain更具有Web3精神,但AR在某些方面也像一根具有多功能的华丽权杖。

我在阐述的是元宇宙。尽管许多人认为元宇宙的热度已经退却,但我个人喜欢“元宇宙”这个中文词,而不仅仅是Facebook所定义的meta。我们可以把所有能命名的事物都叫做元宇宙,不能命名的就称之为“玄学”,这种东方视角很酷

既然AI和Web3在某种程度上是完全相反的,它们的交汇点就是唐晗提到的那封信——限制ChatGPT发展的那封信,但那封信的真伪至今无法证实。马斯克签署了,但Sam Altman是否签署则有争议,我认为这很失败。AI虽然如此发达,但是人类一封联名信的本真性(authenticity)居然无法确认,这正说明WEB的重要性。DAO的效率较低,但这是一种达成群体共识的机制。在AI与WEB3交汇的分割线上,我们可以设想一种愿景:通过WEB3努力达成一个最大公约数的共识,在这个底线约束上,AI可以尽情施展效率。

另外,WEB3与DAO的东方起源也值得我们重视。Vitalik在《寻找Web3的灵魂》的开篇即已用了英文版的道德经:“The Dao is the hearth and home of the ten thousand things. Good souls treasure it, lost souls find shelter in it.”对应的中文原文是:“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在我看来,这篇论文发布后,DAO就是道家的“道”,而不是岛屿的岛。Vitalik也在谈论“道”的东方主义起源,而不是资本主义扩张的起源。

在某种意义上,我对AI的叙事感到疲倦,这又是一帮中心化的美国天才发明了一个难以控制的强大机器。我认为Web3和DAO更有趣。提及Web3,我们会想到中本聪、Vitalik,或是许多华人,这个故事有多种可能,每个人都有机会参与其中,产生不同的结果。

@袁园:

谢谢孙哲老师明确厘清了AI与Web3的本质区别:一个是黑箱,一个是透明的,它们的背后结构截然不同。我认为这种厘清是必要的。

从社会学角度讨论失业问题。以美国为例,19世纪工业革命前,70%的人在农场工作,工业革命后这一比例降到了1%,显示出工业革命带来的巨大变化。然而,这是否与我们今天讨论的AI引发的失业问题一致呢?我认为可能并不一样。我们不能用过去的失业框架理解AI可能引起的失业问题。

我赞同孙哲老师对“工作是什么?”的见解。工作仅仅是为了维持新陈代谢吗?显然不是,那并不是工作对人的意义,大卫·格罗伯所说的“狗屁工作”可能是这种定义。真正的工作不仅仅是为了服务新陈代谢,所以失业不仅意味着我们失去了生计,也不只是说AI可以工作,我们只需领取福利即可,这并不是工作的价值。

关于奇点,过去我们总是将其理解为一个确定的时间节点。但更深入的理解是,奇点不是一个特定的时间点,不是一个遥远的未来时刻,而是一个已经开始的进程,我们正处于这样的进程中。

再回到孙哲老师提到的利维坦的图。在这张图中,孙老师将AI放在了头部的位置,所有的行动和活动都由头部控制。所以,当我们在这张图的背景下讨论AI时,意味着AI具有自主性,恐怖的是,这个疯狂的技术是一个无约束的智能系统,其某些局部已经超越了人类。甚至今天基于AI的插件已经超过5000个,这是上周的数据,在我说话的这一刻,这个数字可能已经增长。例如,就语言表达能力而言,不论在专业领域的知识表达,还是自然语言的流畅度、逻辑性,能达到现在AI水平的人能有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吗?

更为恐怖的是,无论这个利维坦握有的是Web3、区块链还是DAO组织,它的所有部分都将由头部的AI决定,这意味着它完全无约束,超出人类所有的预见,可能成为一个超越人类智力水平的利维坦。
我们可以顺着孙哲老师提出的话题,自由地讨论,由唐晗开始。

@唐晗:

回应前面的观点,我想分享一些关于工作的个人体验。在发起SeeDAO之前,我其实不太能够想象,人在没有实际收入的情况下也可以工作。以下两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

第一件事:上海疫情封城期间,很多大学毕业生失去了就业机会,因为他们原计划去的公司突然倒闭或无法提供职位。同时,大量人员被裁员,那段时间我的上海朋友纷纷感受到失业的压力和焦虑,这种感觉甚至持续到封城结束。这些人开始面对生活的各种困难,感觉被社会淘汰。

通过大量的交流,我发现钱并非最重要的。上海疫情爆发的时候,很多人手头有一些积蓄,足够撑两三年。真正困扰他们的问题是:“我怎么被社会抛弃了?”“我怎么成了一个失业者?”“我接受了十几年的教育,我善良且关心社会,怎么就没有地方可以接受我,让我工作,与人协作呢?”

一个人如果连续3-4个月不工作,就会非常焦虑。这不仅仅是因为没有钱,而是因为感觉自己正在失去工作能力。失业的时间越长,再找新工作的压力就越大,感觉自己正在失去对社会的价值。这是许多人焦虑症和抑郁症的来源。

讲实话,SeeDAO的国库并没有很多钱,但很多人都在这里协作。SeeDAO固然会给大家发放token,但这些token短期内都不能解锁,甚至需要等一两年之久,不构成短期的物质激励。——甚至,一年之后拿到手的SeeDAO token价值还取决于这张网络实际调动了多少人力,由此变成了蛋生鸡和鸡生蛋的问题。但为何这一切还能发生?

我发现这其中的秘密在于:人并不是只会因为钱而工作。人渴望接入社会,接入他们想要的人群;与自己认同的人一起创造东西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并不会因为金钱而减少。

事情2:

后来我看了阿伦特的书,她将人类活动分为三种:

(1)labor(劳作、劳动),为了维持生存的基本需求,像是生存的必须;

(2)work(工作、职责),超越了基本生存的需求,转为想要协作或实现某种目标的愿望,比如看到养老院的老人需要帮助,于是想要为他们服务;

(3)action(行动、行为),在公共领域中表达自己的观点,主动采取行动。

对照今天的时代,我们可以看到劳作已经大幅度减少,特别是在AI的出现后。

在黑山会议上,有人提出如果要建立新的Network State(网络国家),需要讨论赋予AI公民身份的问题;甚至还有人想建立一个以AI为主的网络国家。我们在现实中已经看到了这样的案例:让25000个AI在社交网络上聊天,禁止人类进入。——对我来说,这实在令人恐惧并且匪夷所思。

如果我们尊重人类的价值,我们应该将那些基础、非必要的劳作交给AI来完成,而人则更应专注于阿伦特所说的工作和行动。工作是在社群中寻找自我价值和生命意义,而行动是更积极主动地见证自己生命意义的方式。这两者与金钱无关。我们需要充分认识到,有一些与金钱无关的事情需要去做。

关于AI和Web3,孙哲老师刚提到这是两种不同的技术导向,人的价值观如何参与其中?Web3肯定需要人的参与,但AI可以不用,它可以独立生成大量的文本。这一点我们可能需要深入讨论。

@孙哲:

首先,我想讨论一下AI作为主体的概念。以《黑客帝国》为例,影片中的AI拥有自己的国家——01。尽管最初人类排斥AI国家,但“01”最终在硬件、软件和经济实力上压倒了人类,成为了联合国的入侵者。AI在向人类提出和解后被拒绝,之后,AI以至高无上的身份发起了第二次创世纪,人类降级为仅仅为AI提供生物能源的存在。

关于失业问题。唐晗提供了一个经典的例子:失业并不只是财务上的问题,而更多是对社会价值感的丧失。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失业的核心问题在于社会角色的断裂,这是一种社会化(socialization)失败。在这个背景下,我们更关心的是如何进行新的社会化过程。从唐晗引用的阿伦特的观念——从工作(work)到行动(action)的转变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过程。从艺术的角度来看,Web3是一种创新过程,它从科幻、文学起步,最终落脚于艺术。工作本质上是一种创作,这是一种根本的解放。

我看待自己是一个学者,也是一个知识作品的审美者与创造者。我欣赏赫拉利和波兰尼的著作,因为我认为它们的著作是艺术的体现,我希望能创作或理解这样的作品。从工作到行动,或者到创作,这是我们今天应该去关注的工作演变过程,与每个人都有关。

希望与唐晗讨论的是,我们希望AI只是工具,但它可能很快就会变成智能主体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在我看来Sam Altman最有意思的不是OpneAI的技术,而是这两点:

第一, OpenAI不是一个典型的公司,甚至之前是非营利的——当然现在已经变成盈利了。真正让我们吃惊不应该知识Chat GPT的魔力,而是这样一个划时代的革命产品是一个类DAO组织或者说社会组织发明的,而不是微软或者google这样的传统大公司。

第二,Sam Altman在美国国会上的testimony(证词)在效果上是最正向的。他和扎克伯格以及其他人相比是社会化程度更高,更像是一个人,这是特别有意思的一点。他也提到了为什么监管AI,以及让AI形成一个新的社会主体的问题。

此外,我还听到了一个非常震撼的故事:如果一个成年人在一群孩子中,他会先设法摆脱孩子的控制。我们通常把人类看作那个成年人,把正在成长的AI看作孩子,但实际上在AI看来,人类是孩子,AI才是成年人。一旦AI实现了涌现机制,它会努力摆脱人类的控制。赫拉利的观点说,意识是对智能的污染,AI不需要意识,只需要智能,从而摆脱低效能的束缚,这是其发展的第一步。

如果AI的智能继续发展,我们将很快进入一个需要和AI主体不断社会化的世界。例如,石黑一雄的《克拉拉与太阳》描述了我们如何与智能机器人建立友谊的过程。我还想推荐一个小众小说《潮痕》,它讲述了一个孩子在世界大战的废墟中通过AI机器人学习人类历史的故事。这个机器人是一个高度进化的智能体,拥有大量知识,因此有自我价值取向,能教小孩人类文明。所以,我们将要面临的真正问题是多智能主体间的社会化过程。

回到“人”如何定义,如果我们能够跳出碳基的限制,就会更释然一些。现代人几乎都带着眼镜,半碳基半硅基的身体,实则都是赛博格。如果我们仅从身体层面来定义主体,将回归到人类中心主义,并进一步产生等级划分。我们只有从信息的角度来看待智能体和主体。随着ChatGPT的出现,我们真正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进行协作,而不是将其视为单纯的工具,它更像是一个对话者。

从积极意义上说,prompt words(提示词)这种方式将很快被取代。人工智能将以非常丝滑、纯粹的自然语言与人类交流,我们需要处理的是与之的关系。这将是我们未来教育中需要关注的问题,无论是否承认某个实体是“人”,它都是已经在现实中出现的现象。与AI建立亲密关系、朋友关系、合作关系,甚至对抗关系,都是社会化的过程,甚至可以说是创作的过程。

从社会化的维度看,我们可以从积极主义或实证主义(positivism)的视角积极看待人机关系。我并不反对前述的隐忧和批评,我只是从社会化的维度,包括解释为什么有人愿意为AI建立一个国家。我认为这样的国家将会出现,但不会由人类建立,因为AI并不需要人类为其建造任何东西。它会直接与人类对话,提出它所需的“交易价格”。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想象。

@袁园:

感谢孙哲的见解,提出了社会化的重要性,强调工作不仅仅是为了收入,更关乎我们作为社会动物的交往。近年来,我发现身边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遭受各种精神疾病的困扰,比如双向情感障碍和抑郁症。这是否只是个体问题呢?我更倾向于将其视为社会疾病在个人上的反映。

然而,当我们讨论社会化时,我们需要问的是:什么样的主体才算是社会化的主体?是只限于我们所说的人类,还是包括人工智能在内?孙老师指出我们也是碳硅混合体,甚至说人所有的器官都可以被视为假肢、义肢,像眼镜这样的光学器械就是一个例子。那么,为什么不能把没有肉身的AI视为社会化的智能体呢?如果我们将社会化过程包括AI的社会化,是否会打开新的可能性?我们能否在二元论框架上区分人和人工智能,这种区分又能持续多久?

例如,我们能否通过训练数据来创造一个“AI永生”呢?这个选择放在我们每个人面前,是否选择在活着的时候进行训练,或者在死后再成为一个数字永生。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很多人会认为这样的数字主体应该能够全权代表他,这就暗示了二元论的边界实际上已经变得非常脆弱。

我们在谈社会化时,在技术层面,我们似乎正在失去对人工智能的控制,无法再仅将其视为工具。如果我们打算赋予AI主体地位,并将其纳入社会化过程,那么我们应如何操作呢?

另外,当技术导致人们失去工作,他们也失去了与社会的联系,这就是唐晗所说的“断连”(discondition)。这种状况会让人感到被社会抛弃,成为“贱民”。对于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来说,这种心理压力和生活困境是难以承受的,而这已经是我们所面临的现实。

接下来,我们应讨论这种“断连”现象,以及由于技术加速带来的社会化失败,探索是否有可能采取一些主动的行动。无论是AI、Web3,还是唐晗过去的SEEDAO实践,包括在黑山学院所看到的,我们是否可以采取一些行动,以寻找重回社会化的新可能性?

@唐晗:

首先,对于是否应该赋予AI社会化主体地位,我认为这更多是人类的一厢情愿。我们不清楚AI是否渴望这个位置。在模拟实验中,AI已经可以消灭人类。如果我们赋予它权力,对它来说,人类的体系又意味着什么呢?也许AI根本不在乎我们是否尊重它,因为它和我们并不在同一个逻辑体系中。

其次,将AI视为人,我认为这有着相当大的危险性。有些生物可能有意识,但无法使用人类语言,例如我们身边的动物,猴子、猫、狗,它们可能有自己的意识和情感,但因为不能用人类语言交流,我们就忽视了它们。然而,AI可能没有意识,却能用人类语言交流,如果我们将它视为一个社会化主题,这无疑是可悲的。

只是因为某物足够强大,就赋予它地位,这是无法接受的。如果AGI足够强大,实际上它并不需要进入我们的体系。“主不在乎“,也不需要在乎。

此外,我们似乎过度讨论了信息和智能。如果我们只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必将引向人类的虚无主义。我们的智能程度无法超越AI,从这个尺度上,我们的很多行为都是低效的。那么,仅仅因为我们的智能程度不如AI,我们应该变成什么呢?

按照埃隆·马斯克的观点,我们应该成为AI前进的垫脚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是否把AI纳入社会主体就没有意义了。无论是纳入还是不纳入,结果都是一样的:人类世界的终结。因此,我希望从另一个角度来讨论人的意义和价值——感受和心灵。

让我们从中国人在创造字词时候提到的“感”这个概念开始探讨。上面的部分是“咸”,就是“都”的意思,暗示我们都有此“心”才能“感”。例如,当我从孙哲老师那里感受到对人类的爱时,这源于我和你都有相应的心灵。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我们坚信“天人合一”。然而,袁园老师提到的AI与人的二元对立,其实并不仅仅限于AI和人。在现今社会,人类与外界似乎处于无尽的对立状态。我们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早已疏离、对立,我们无止境地消耗地球资源。如果我们只是为了满足个人感官刺激,始终处于人与万物的对立中,那么我们将永远痛苦。

我想讨论更深层次的问题。我们知道AI使用的是人类的语言在与人对话,也使用的是人类的语言在调度工具。但最开始是谁创造了语言?是人。可人最开始怎样创造了语言,又为什么能创造语言?是靠感受。是心里有了感受,才能言说此物的存在。而人为什么能够感受?因为人与自然本质上是合一的。

我相信,我能感受到大海,是因为我与大海有共同之处。(都有此心才能“感”。)我看见太阳、草原,听见小鸟歌唱,看见一只狗的眼泪,都因为我感到有与我一致的东西存在。AI的恐怖在于它可能缺少这种一体性。它固然能调度语言;然而,语言只是一种幻觉。诗人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我在Zuzalu的时候,很喜欢去海边看浪花。有一天下午,我站在Lustica Bay的海岸边,看到大朵大朵青白色的浪花从海底涌起撞击礁石,那个浪花实在是漂亮极了,像是大海在为我绽放烟花。但在那个时刻,我其实不需要通过任何一种语言来描述(我实际也放弃了使用任何语言来描述)浪花的美丽,那一刻我沉浸在大海之中,心中的感觉却久久不能平息。接着,我心中涌起了创作的冲突,我想创造文字将当时的情境记录下来,分享给别人。这样的先后顺序这让我理解了文字的来源,也让我理解了我们创造文字和词汇,只是为了传达我们彼此所感受到的东西,但语言并不是感受本身——语言只是通往情境的梯子,不是目的。真实的生命情感在语言之先。

然而,语言最终变成了真实。我们在叙述中将语言视为真实,这让AI得以侵入我们的系统。我明白AI并没有像我这样真实地感受世界,只是学会了我们的语言,用幻觉塑造更多的幻觉,让我们沉浸在更深的幻象之中。这是悲哀和可怕的,也是赋予AI主体性的危险性所在。

如果我们想要深入探讨人类,我们应该回归身体,回归感觉,回归与万物的一体性,只有这样才能开启新的讨论和寻求解决方案。基于这个,讨论人类的积极性和主动性是有意义的;而争论谁能处理更多的信息,谁能接近更强的智能则是无意义的。

我们也必须记住,AI是基于计算的,无论有多复杂的参数,最终它是一种计算智能。然而,人的智能不一定基于(甚至就不是基于)计算,我们甚至不清楚我们的大脑是如何运作的。我们从食物中获取的能量非常少,但可以产生的思想和智慧却可以十分伟大,比如老子能够写出《道德经》。**他从宇宙中直接获得答案,而不是通过计算所需的能量。**这是一个非常有趣且值得我们思考的点。

当我们讨论要将AI融入社会时,我们也需要讨论到孙哲提到的《道德经》中的“道”。现在的问题是人们丧失了“道”。根据古老的观点,每个人都有他的天命、他的道、他在世界上存在的意义,这个意义是内在的,而不是外界赋予的。可能一个人的生命意义只是为了爱一个人,或者为了完成一件事情。每个人都有内在的倾向——比如,你把一把刀磨得锋利,它就会倾向于切割;既然如此,那你就不要把它作为锤子使用。

工作和社会化是一种展现个人“道”的方式。我们需要让社会与个人内在的“道”合一;如若不能,人就会“迷失”,而这种社会化就失去了它本应该具有的目的。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再来讨论AI的社会化。

我想再次强调:AI并不是人,不能因为它掌握了我们的语言就被迷惑。我们需要反思无止境的科技发展到底是为了什么,如何与我们内心的“道”相契合,特别是当我们所需的东西非常少时。当我们的需求非常少时,我们就会很安全。当我们的需求过多,我们就会迷失,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孙哲:

我非常同意唐晗对AI主体性的警惕态度。我刚才也提到,AI的主体性其实是一种想象。

我得到的一个重要启发是,语言其实是一种幻觉,诗人的工作就是强调这一点,他们通过重新组织语言来表达这一思想。在当前的时代,语言带来的误解要远远多于理解,这在AI出现之前就是如此——我们过分迷恋于语言。

如果我们想要回归到真正完整的人的主体性,我们需要进行实际的、具身的交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意识到语言本身就是一种幻觉,学习外语也是一种幻觉。真正的交流需要我们调动所有的感官,这时候我们会发现,是否掌握一门外语并不是那么重要。

当我们讨论如何走出社会化的困境时,我认为还需要提到一个词:“社会解组”或“社会解体”(social disorgnization)。我非常欣赏唐晗之前对洛杉矶“强经济-弱社会”现象的洞见,以及在土耳其看到的“弱经济-强社会”的对照。美国的问题在于社会的解体,在1930年代美国的芝加哥社会学学派就发现了这一点。社会解体的标志是随机的暴力、结构化的暴力,失去了建立关系的能力,甚至以一种个体化的方式正当化了这种失去关系的状态。

为了走出社会解体,向正向社会化迈进,我们需要面对不同的路径。单纯依赖AI或者工具化的二元观念都是有问题的。资本主义的工具化思维将所有事物都对象化、工具化。所以我们需要找到一种像唐晗提到的天人合一或者袁园老师提到的反二元的、回归一元本身的方式。我们的对话要推动我们的思考,中国的观念里没有纯粹的对象化或工具化思维,我们都是一个作为人的整体。

@袁园:

我认同唐晗的观点,我们并没有资格给予AI主体地位。当我们甚至无法保住自己的主体地位时,还在幻想给AI主体地位就更为荒谬。AI可以轻易地制造出各种幻觉,使我们误以为我们仍处于有自主性的状态。

另一点,随着AI变得越来越智能,我们不再需要学习某些技能,比如编码。但这也可能导致我们丧失一些原有能力,变得“愚蠢”,我们在工具化的过程中失去了很多。

我们应该反思是否应该给予智力或劳动层面的智力过高的价值,能否重新思考我们作为人的价值?当智力受到威胁时,我们感觉被剥夺,这可能需要反思。

机器能做到的,我们目前也无法追赶的智力,是人的核心价值序列中必要的吗?我们可以将这部分智力让渡给它,重塑连接和共情。

唐晗在洛杉矶看到了无家可归的人们,这些人甚至有亲人;反观经济条件较差的土耳其,并没有这样的情况。这使我们需要重新思考价值,什么是我们今天不应放弃的,需要捍卫和重拾的价值?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孙哲:

我和唐晗曾多次探讨过一个主题:个体和群体的关系。我们不再认同传统的观点,即先有个体,然后有群体。现代社会的个体和群体的生成是同步进行的,是一种“生成性的主体”,通过对话不断塑造个体。Seedao的定位是一个“网络城邦”(network polis),在网络结构中,节点与网络是同时生成的。

美国的传统观念认为,一个人是一个独立、不受干扰的个体,然后再在社会关系中形成群体。然而,我们认为个体是在关系中被定义的,我们的个体性在与他人的关系中发生,而并非先有个体后有群体。如果我们理解了这一点,许多事情都会变得明朗。

谈到社区,我一直在研究线上和线下社区,探寻社区成员是如何在社交中定义自己的日常生活。他们的生活并非总是通过计划进行,而是充满即兴创造和随机相遇。个体的自我认同在这些社交关系中被不断确认。

我们在资本主义的极端中看到了对个体的剥削,这种趋势已经背离了新教伦理的原始理念。在东方,群体性并非可预切割的部分,这是我们需要重新审视的部分,重新审视在持续的社交和群体生活中如何形成个体和群体的关系。赫拉利提到,这可能意味着新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彻底解体。

那么在DAO中我们是怎样操作的呢?主要是通过AMA(Ask Me Anything共识讨论会),这是一种持续的确认过程。尽管这个过程看起来并不直观,但从社会关系的角度来看,它非常明确。信息在被传递,位置在被确认,但这个确认过程是动态。虽然这种方式与传统的分工相比没有那么固定,但个体的主体性非常强。

DAO达成共识的进程可能并不快,但人的价值感会非常强。虽然这可能不是最成熟的方式,但在DAO中,个体的真实性和存在感会被确认。我理解,这就是为什么像大学教师、艺术家、黑客这样的人都强调社群性,他们的创作需要与审美持续联系。如果只有创造没有审美,那就成了征服,而不是美育。

当我们理解了这个“生成主体性”(generative subjectivity)和关系性的动态存在和确认,我们才能找到社会化的出路。

@唐晗:

有句话说,“人在世间修行”。这意味着,对大多数人来说,远离社会群体来寻找个人修行的地方并不适用,人们需要在世间纷扰中找到自我。

在工作和社区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是重要的。尽管我本科毕业于上海财经大学,学的是金融学,但现在我并不推荐任何学生在本科阶段就去学经济学或金融学,特别是接受西方经济学的教育。因为这些知识可能会使人陷入一种误区,认为世间的一切都可以计算。但在生活中,许多事情是无法计算的,尤其是找到真实的自我。

这种对数据的依赖不仅存在于金融中,在技术领域也一样。比如,像OpenAI的研究员,他们可能会过于关注参数对性能的影响,而忽视了这些技术对人类可能产生的影响。我们现在的社会过于依赖数据,以至于忽视了人的感受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我们现在似乎生活在一个由数据构建的牢笼中,这使我们很难摆脱AI的奴役,因为AI就是通过数据来定义和审视的。现在的语言也已经在用数据来定义自我,我曾经和一些Web3创意者说,我们不能无休止地追求数据,而忽视了人的本质。如果为了数据,我们做出了一些不道德的选择,那就真的是一个问题了。

孙哲老师强调了社会化的观念,并对比了东西方的差异。西方强调个体的独立性和不受干扰性,然后通过自由联合形成社群。然而,在东方,我们的个体身份是在整体社群中塑造和确认的。这种个体性是流动和动态的,通过与他人的关系和互动来揭示和理解自己。这种自我理解并非固定不变,而是在与外界的碰撞中不断获得阐明。这也就是说,我们不能脱离整体存在。

因此,在思考未来秩序时,我们认为身份认同可能是最重要的资产。在Web3的世界中,人们过于关注比特币、以太坊或NFT的拥有量,但如果能建立新的秩序,身份可能成为最重要的资产,因为这是确认自我的基础。

以目前在全球流散的俄罗斯人为例:这些人逃离了战乱,但他们仍持有俄罗斯护照,因此受到美国政府制裁,不能使用SWIFT系统;此外,他们大量流入小国,引发了当地物价和房价上涨,因此受到了当地人的排斥。这时候他们会开始困惑于自己的身份: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如何融入新的社群?我如何在新的社区中确定自己的位置和存在?

我们或许需要构思一种新的世界秩序:在这种秩序中,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在网络上自由组成城邦,这种城邦在现实生活中有它的线下据点。在这种秩序下,不再是“我司雇我在”,而是“我思故我在”。人们可以选择加入他们心中的兴趣共同体,与他们共同构建公共生活。人们的身份也不再受地域限制,不再受到地方权威的身份认定,而是基于自己的想法和与他人的关系动态形成。

我很想听听孙哲和袁园老师对这种可能的未来秩序的看法。

@孙哲:

我想将话题从严肃的国际关系转变为对未来社会结构的社会学想象,这可能会更广大且更灵活。我将引用赵汀阳老师的《论天下的当代性》。

首先,“民族国家”这个词其实是外来的——nation-state,“国家”这个词甚至并不是源自中国的“国家社稷”。梁启超提出“中华民族”,因为我们遭遇了外来的民族国家的入侵,我们被迫接受了一个民族国家的框架,而原有的“天下”观念在此过程中破碎。

在当今全球化出现拐点的时刻,我们需要重新审视“天下”这个概念。尤其在疫情期间,国际社会并未很好地解决疾病的问题。通过强化国界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可能带来更大的灾难。这也是为何我们需要回归或反思“天下”的概念,而非单纯围绕国家的概念。

“欧盟”的理念和现实,与“天下”有很多呼应。欧洲的博士教育有很多关于欧盟的通识课程,其教育的核心是说明欧盟的首要目的是避免战争,经济发展并不是第一位的。欧盟以法德为合作枢纽,就是将反战作为团结的起点。欧盟内可以跨越国界自由流动,也是“天下无外”的一种体现。

回到赵汀阳的《天下的当代性》,他讲到两点:首先,他谈到周朝推翻商纣,并非通过武力实现的。在“天下”的概念中,战争被视为政治的失败,这与殖民主义的观点截然不同。殖民主义认为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会使用战争达成政治目标。而“天下”的观点则强调避免战争,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实现内圣外王。这一观点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强调文化而非武力。

其次,赵汀阳提出“天下无外”的概念,这意味着不区分敌友,以和平共治为主。这不是一种殖民式的战争和掠夺,而是一种道德秩序的扩延。周朝能够取代商朝,并不断扩延,依赖的是真实的德治,而非虚假的道德。

最后,他指出,中国并非通过宗教维持社会秩序,而是通过社会为主体的以德服人。这种无神的“此岸世界”的社会观,有助于我们理解很多问题。包括唐晗提到的“大危机”、“激进”与宗教狂热紧密相连,这种狂热强调的是超越生活的“彼岸世界”。然而,中国的问题则处于具体的现实情境中,如饮食、人际关系,这种“此岸世界”的关联性十分吸引人。虽然西方社会,如法国,也已经是政教分离和世俗化社会,但面对无神的社会却处理不当,由此引发宗教极端主义和科技狂人。与之不同,中国经历两千多年文明,建立起无神的社会和道德秩序,这一过程的实践性非常引人入胜。在我们所处的人间社会中,如何唤起非宗教性的神圣感是一个重要问题。比如,人们崇拜关羽、孔子这样的凡人,因为他们创立了新的道德秩序。社会中的任何人,只要在某种社会关系中得到认可或创造价值,都可以成为神圣社会的象征。

最后,我更关心的是一个稳定和平的社会,不管其主权归属如何。DAO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视角。在其中,我看到小的自治体也有自己的道德秩序,并且能在更大的协作和非暴力的框架下展开。这就是新的社会秩序,一种具有未来属性的协作方式,能够持久扩展,抑制战争,实现社会整合,解决我们面临的一些具体问题。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一段让我感动的话,这让我理解了为什么儒家倾向于法古而非创新,整个中国文化更是基于对古的遵循而非对新的追求。而这里的“古”并非是时间的倒退,而是对理想类型中人际关系的本质的追求。

周朝如何通过公共物品的分封维护理智和道德秩序非常有趣。它需要不断创造公共物品,以此展示某种意义上的正当性。其衰亡,如赵老师的书中所述,是因为公共物品的缺乏,没有足够的创造力创造出新的公共物品。这对于解释周朝如何创建并维持良好的公共秩序,以及为何最终无法维持这一秩序,提供了有趣的解释。

我以上的观点主要源于《天下的当代性》这本书,当然,这也是我的个人理解,通过观察DAO来得出这些看法。我建议听众或朋友们阅读这本书。

@唐晗:

孙老师,你既然提到了公共物品的分封,能够展开讲一讲吗?周朝怎么分封这种公共物品?

@孙哲:

以我浅显的理解,对土地和资源的再分配并非基于暴力,而是在分封时寻找正当性。例如,在商朝时期,武力是主导,而周朝以道德取胜,赢得了统治权。这样的背景下,周朝需要证明其合法性,不是基于掠夺,而是源于一种正当性。

我想进一步探讨的是公共物品,特别是在Web3和DAO的背景下,如何理解这些基础设施的正当性,包括人类寿命,是否应该被视为公共物品。关于人类寿命的问题,VitaDAO看似为所有参与者提供了一种公共物品的属性。然而硅谷的乔森·布朗实现了逆生长,这为富人提供了在45岁时拥有18岁心脏的可能,这种生命延长方式我觉得很恐怖,好像我们被抛弃了。

在这里VitaDAO则表达了另一种观点,他们认为这是一个议题,一个可以团结人们的共识,尽管可能无法实现。我认为延长寿命不仅是工具性的,也是价值性的。从AI到自下而上的Web3,我能够在某种程度上理解这些观点的正当性。

@袁园:

孙老师提到的几个点我挺感兴趣的:首先是“主体性理念,孙老师强调不要在乎主体性是先于个体或群体存在的,而是在社群性活动中动态建构的。连接和需求关系产生于社群中,这才形成主体性。这种主体性来自社群关系中的确认,是活动展开过程中的持续确认,而非固定的标签。这个观念在今天的情境下尤为重要。

经过三年疫情,我的观念有了大转变。以前我不重视面对面交流,而倾向于面对大众演讲,但现在我更看重个体间的互动。我发现,无论是对一个人还是多个人讲话,价值在于双方的确认,而不在于听众的数量。这使我放弃了以前追求效率和目的性的交流方式,我更看重那些能充实我感官经验的互动,而对大众讲话只是重复我所知,不能丰富我的感官经验。因此,我开始追求的是在社群活动中获得丰富的感官体验,而非效率或资产负债表上的东西。

关于新的世界秩序和可能性的讨论,我也有一些疑问。我承认中国古代的有些思想被污染了,而我对这些传统思想有强烈的抵触。这可能源于有价值的思想资源在不同历史时期被政权绑架,到了我宁愿放弃挖掘它们的地步。但孙老师开启了一条线索,将中国古代特定的思想资源与Web3及我们今天想象的可能世界秩序和图景联系起来,这让我很感兴趣。

我对唐晗的实践也非常感兴趣,特别是作为SEEDAO的创始人,能否真的为爱长期发电?那些社群创造的公共物品如何运作,使得社群有足够的黏性?以及在黑山看到的和我们想象的秩序有关的实践是什么样的?

@唐晗:

“为爱发电”听上去会很不理性,但又往往是衡量社区共识牢固性的一个指标——即在法币资产缺乏的情况下,社区成员究竟对为社区贡献具有多少信心。这种”无中生有“的信心,有时候看上去简直像是一种魔术。

当然,SeeDAO里所有社区成员的工作严格意义上都不是”为爱发电“。SeeDAO社区成员所有的贡献量都记录在案,我们会按照PoW原则向社区成员发放SeeDAO自己的token,不存在”白嫖“社区成员这样的事情。而且,作为发起人,我自己对社区的贡献也基本是以等值SeeDAO token来偿付的。如果说这是在”为爱发电“,那么我可能是SeeDAO最大的”为爱发电“者。

不过,如果这些SeeDAO的贡献者从长期来看无法获得足够的经济回报,那么**在我看来这种“为爱发电”也是不可持续的。SeeDAO token的流通和金融化,对于这个组织无疑是非常重大的考验。**在这里,我仅仅想强调一下SeeDAO这种模式为什么到目前为止是可行的,并且引发了许多人的关注。

首先,SeeDAO最开始就是一场社会实验,后面随着卷入的人越来越多,而逐渐变成了一场大规模的社会实验,现在终于开始成为了一个数字城邦的“游戏”,并且吸引了很多人在“游戏”中乐此不疲。实验性质筛选出来了社区成员;基本上,SeeDAO的早期参与者没有金融投机分子,而是一群理想主义者;能熬到现在的,应该是对社区高度沉浸且能脚踏实地的理想主义者。人选对,或者中国人常说的“人和”是关键。

其次,SeeDAO的愿景、治理模式在去年一年快速迭代,这种迭代不是人力可为,而是被时代推着走的。我们正处于一个充满问题的时代,包括大规模的失业和AI引发的存在主义危机,许多人正在寻找解答的办法:在公司制外我们还能怎么过?怎么走?怎么组织生产并分配?我们无疑需要SeeDAO这样的试验场。尽管“为爱发电”是不可持续的,但我们在SeeDAO里可以看到,仍有许多人在看不到回报的情况下投入他们的精力。这些人是可敬的,但也正是在这样的大的时代背景下,才会涌现出这么多人。这是天时。

或者,我愿意把”为爱发电“表述为”调动人的非金融要素“。我认为这种要素是十分宝贵的。我们在黑山就讨论过两条Network State的道路,一条是超级富豪主导的新Web3殖民,另一条则是社区化、合作社式的道路。SeeDAO已经在这方面做出了探索。在过去一年半的探索中,我们试图以数字合作社的形式构建DAO,建立城邦,建立治理、教育、身份、声誉等各方面的公共物品,而不是直接从资本构建权力。这些已有的实践,对接下来我们畅想新的Network State秩序是有帮助的。

@孙哲:

我尝试提出一个概念来解析“为爱发电”的问题,其关键并非初衷而是形式,我们不能过分强调价值变现。在许多情况下,不为爱发电的结果就是“割韭菜”后立即离开,这就是价值变现。为爱发电就是要做“价值呈献”,价值呈献包括各种形式的反馈,如SeeDAO所说的游戏化部分,包括反馈和响应,而非变现。通过各种技术手段,我们更加高效地记录信息,提升信息能力和价值能力,这就是我希望向DAO不断强调的价值呈献。对于如何给予奖励等问题,很多人可能误解为最终都是要变现价值,但我认为这不是变现,而是呈献。即使都是获得报酬,但其性质与普通白领工作完全不同。这就是我特别想强调的一点,也是SeeDAO在不断迭代中要做的工作。

@唐晗:

我想做一点补充:SeeDAO的一大重要特性是创造大量的公共物品,如身份。比如我声明我是SeeDAO的成员,我所做的贡献即刻转化为声誉资产,虽无法立即换取现金,但在接入其他社区或转换社会角色时有巨大价值。

SeeDAO的工作量证明(Proof Of Work,简称POW)原则,表明我所创造的是为社区本身。你的努力快速地变成了社区公共资产的一部分,为其他社区成员或创造者所享用。这是直观的,这也是为爱发电和免费获取并非同一回事的原因。在一些以DAO形式运作的公司中,最终价值都被公司老板捕获,形成无偿劳动。但在SeeDAO,你所做的事情大都会反馈给你的社区,如我制作的课程对内部成员是免费的。

当你为社区贡献,你能及时收到声誉资产。这种声誉资产将不仅仅局限在一个组织内部,而可以被其他组织认同,转换成潜在的经济获利能力,或是一种政治获利能力。当你在累积声誉资产的时候,你也在塑造你自己的形象——或者说,在数字城邦中塑造你自己。这是非常重要的。

@袁园:

唐晗提到的身份作为公共物品的观念,确实非常吸引我。常见的身份概念常常是一种僵化和压迫性的等级序列。但社区可以创造出新的身份,这不直接对应价值变现的资产,而是作为一种公共物品,使人得到尊严和尊重。这种公共身份不仅挑战了等级序列的压迫身份,也挑战了支撑这种身份的权力秩序。

在社群关系中获得的身份带来了深入的体验感。例如,如果我不与人交流,我自己的阅读或思考就像是死的资产。但一旦进入真诚的交流关系中,这些原本对我无生产性的知识和判断对他人就产生了价值,这就是一种相互激活的过程。

唐晗提到的“为爱发电”的不可持续性是个问题。短暂的持续时间可能是可行的,但我们不能采用原有的资本主义方式,剥削人的价值分配和榨取剩余价值。我们需要创造工作,但这些工作不能是旧体系内的工作,因为价值内涵完全不同。我们要在经济活动中创造工作,同时想让人在工作过程中获得人的感受和体验,这是我们需要在这部分展开的问题。

@唐晗:

我可以分享一些实践,SeeDAO的翻译工会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随着GPT-4的出现,机器翻译的速度已经大大超过了人工翻译,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我们是否还需要人工翻译?在公司中,直接使用机器翻译后进行校对可能更有效率。然而,有些人翻译不仅仅是为了输出结果,而是为了自我学习和理解,他们享受翻译的过程。在这种情况下,工作转向了一种更加体验式的协作,其意义并非仅在于社会层面的生产效率,而更多在于个人的成长和体验。

这种体验式的工作和协作方式可能在未来,尤其是在DAO这样的组织中,会得到更多的实践。这种方式在市场层面可能并不符合逻辑,但是在DAO中是可行的。在DAO中,我们可以反馈给协作的成员他们的翻译究竟如何,他们对某些概念的理解是否正确。体验工作并从中获得成长,这可能比工作的最终成果更重要。

传统公司拥有很多优秀的产品经理和程序员,但这些产品经理和程序员都需要在资本主义的逻辑下组织调动,向老板的KPI(通常是流量和数据)看齐,金钱则是最主要的驱动力。这种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是反人性和反社区的。而在DAO中,我们可以共同决策和拥有一款工具,共同讨论这个工具的价值和产品哲学,讨论这个产品应该如何发展,讨论是否需要某些功能。这种过程可能比产品的最终结果更重要。

@孙哲:

唐晗举的例子真的非常好,它反映出在社会化过程中对工作定义的重新思考。如果将翻译看作商品化的过程,那么其中的交流和交往就失去了意义,因为它们在效率上没有贡献。然而,从社会化的角度来看,翻译过程中的不同角色和身份,实现了真实的交流和价值传递。社会化和工作是双向定义的,在社会化过程中重新定义人的价值,而不是从商品化过程中定义人的功能,这是一个很好的思考角度。

DAO会使用新的信息工具,但是它更关注社区实现社会化的过程。这可以看作是一种从公司到商品化,从社区到社会化的对仗关系。唐晗提到“身份是一种公共物品”,这个简洁的表述,很好地融合了社区和社会化的概念。这种观点并没有将DAO和公司二元化。我们可以在DAO和公司之间进行对接,而不是完全切割。我过去坚定地认为不能回归公司,现在我认为对话性的方式允许人在其中进行过渡。这包括与各个地方治理机构的关联。

至于DAO和公司的不同,我想指出一个常见的误解,那就是DAO被认为是青色组织。实际上,DAO并非如此,因为其主体性是不同的。

DAO就是DAO,不是青色组织。青色组织依然以公司作为主体,是一种个体之上的盈利机构。DAO是一种节点与网络同时生成的动态系统,节点与网络是时刻互相印证的共在。

@袁园:

刚才的讨论非常好,特别是孙哲老师的观点,我们需要重视社会化,而非商品化的价值观。如果我们始终局限于商品化的价值框架,就无法进行深入的讨论,我们需要回归到社会化的价值观,将人视为目标。我也同意唐晗举的例子,虽然AI在翻译方面的效率远超人类,但无法取代人们从翻译和阅读中获得的体验。人的体验和满足是价值所在,也是驱动我们行动的重要因素。同时,个人体验也有助于我们在社群中建立自己的身份,而不仅仅是完成某项任务的工具。

我也认同孙老师的观点,社会有多种治理方式,比如公司、政府和非政府组织等,这些治理形式之间应该是对话和协作的关系,而非割裂。每种治理模式都有其局限性和瓶颈,所以需要在不同的治理模式之间进行对话和学习。

最后,希望每位嘉宾再简短地分享一下对今天的主题“技术的奇点及其挑战”的看法,以激发观众的想象。先请孙哲老师发言,然后是唐晗。

@孙哲:

我要总结的话是非常简单:DAO是元宇宙时代的社区,是对于整体社会的召唤。我希望在DAO中,人们能够有更加丰富有趣的生活,能够回归到生活的目的,而不是在工具中疲于奔命。

@唐晗:

在这种新型的组织关系下,人们似乎正在回归到对自己内心的关注,以及《道德经》所描述的“道”。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们被数据的牢笼囚禁,一直在各种数据中挣扎,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安身之处。这种新秩序应该能让我们回归到本心。

因此,我们必须讨论一些重要的问题:我们不能假设技术是中立的,技术必须与人类的需要一起被考虑和讨论。单纯的技术崇拜和资本崇拜可能会导致毁灭性的后果。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扩大我们的阅读视野。比如,我们不能就这样丢弃我们的传统智慧,就像袁园老师所说,我们不能连同洗澡水一起把孩子扔掉。

我们也可以尝试去理解这些东西。我们可以重新阅读《道德经》、《易经》、《坛经》、《心经》甚至是《论语》和《礼记》。我们不应该只是从旧有的受污染的语境中来读这些书,这些书不应该只是为了服务于权力。这些书籍中原本的美好含义应该被再次展现出来。

我们和古人在对未来秩序美好的期望上是一致的,我们不应该和他们隔离。

@袁园:

感谢唐晗。最后我想说,今天我们讨论的技术奇点和挑战,以及唐晗提到的这是一个巨大危机的时刻。然而,这个危机或奇点可能已经来临,我们正在其中。有时候我们就像坐在火车站等待火车的人,可能会觉得火车永远不会来。但等火车真正来临时,它会突然从我们眼前驶过,等我们有感觉时,可能已经过去了。

我们今天可能谈论了很多看起来很黑暗的愿景,但在面对这样的危机时,无论是技术可能完全主导人类的时刻,如果这个时刻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在那样的时刻,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我同意唐晗的观点,我们今天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保留作为人的感受力。无论是通过什么方式,今天我们可能没有解决方案,也没有我们能看到的处理这个危机的能力,但是保留人的感受力是重要的。在那样的时刻,这个感受力可以帮助我们找到抵抗和应对的方式。感谢大家,也感谢今天的两位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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